倾听迷悟

忙碌,太过忙碌

【龙雏】芳草堂记(四)

四、千金画

宗泽是皇家三皇子,也是我和已逝锦妃许如诗的孩子。承煦四年五月,当时作为锦贵人的许如诗得一白泽入梦。深夜惊醒,腹中胎儿怦然发动。待到第二天清晨,折腾了一宿的广阳宫终于传来婴儿的啼哭,我和皇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锦贵人也被晋为正四品婕妤。

宗泽尚在襁褓时,十分喜欢哭闹,半夜啼哭,经常让照顾他的宫人们心力交瘁。当时宫中已两年没有小皇子出生,我对这个孩子抱有诸多期待,却因为婴儿怕生的本能而屡屡遭到排斥,更害怕他尖利的啼哭,于是我为他赐下诸多奖赏而不亲近广阳宫。宗泽满周岁时,我按宫中惯例为他举行周岁宴,广阳宫上下担心他难登大雅之堂。宴会上,宗泽看到围拢的人群,几欲大哭。正当照顾他的乳母提心吊胆时,有人将硕大的金元宝塞到婴儿手上,宗泽因此喜笑颜开。我旁观一切,在众臣对他的道贺声给他取乳名——“貔貅”。

 

许如诗是从一品五营统领之女,出身武将世家。后其父平叛西南而擢升銮仪卫,她一举成为宫中除皇后以外出身最尊贵的后妃。她虽眉目鲜亮,有大家闺秀的姿仪,却性格泼辣,心高气傲。

言嫔出身京城百里巷,因性情和顺,容貌秀丽而受到我的喜爱。言嫔出身平民之家,在一众妃嫔中不免囊中羞涩,又因维持妃嫔品级应有的仪制而捉襟见肘。皇后怜惜曾与她有相同境遇的言嫔,多次暗中给她奖赏补贴生活,却遭到言嫔义正言辞地拒绝。言嫔说:“我虽出身寒微,在宫中难以得到家人的帮扶和补贴。皇后体恤我,可是宫中艰难的后妃又何止我一个呢?我没有过人的才能和本事,却只因陛下宠爱而得到皇后的暗中帮扶,不仅对他人来说是不公平的,也有损皇后的威仪。维持后妃品格应有的仪制是妃子应尽的义务,我没有心安理得接受皇后好意的道理。”皇后感叹:“言嫔内敛有风度,难怪陛下闻之而动色,让人醉心!”而锦婕妤不以为然,她对皇后说:“接受他人的帮助难道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吗?先秦时有越王勾践忍辱负重接受吴王夫差的剩饭剩菜,大将军韩信因接受洗衣老妇的饭食而被人嗤笑,遭受胯下之辱。这等大丈夫人物,处在卑微之时尚懂得忍一时之不能,撇开尊严接受帮助,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皇后您的帮助又岂是恶意呢?不过有感同病相怜,出于善罢了。倘若言嫔自己力有不及,对外仪制有损,世人不会怪罪小小的嫔妃,而会认为是皇后您的责任呀!”皇后笑了笑,又摇摇头:“你说的是对的,但不能说言嫔说的便是错的。”锦婕妤由此颇为不忿,在言嫔面前总会故意佩戴自己最昂贵的首饰和服装进行炫耀,组建小宴亦故意不邀请言嫔,对外声称“不会邀请仪制不全的寒酸人”。言嫔因此感到受辱。而妃嫔之间相互比较,宫中奢华之气渐起。

我听说这件事,认为锦婕妤嚣张跋扈,不当“婕妤”之位,于是将她重新降为贵人。妻子不认同,试图要我收回成命:“言嫔有风骨,而修身自持;锦贵人懂大义,知深谋远虑。两人都是优秀的女子,陛下不该让她们心生嫌隙,结下仇怨才对。”我摇摇头:“锦贵人心高气傲,与众妃嫔相处都有嫌隙,我把她降位,是希望她能多多反省,与人为善,多结善缘。”而妻子不以为然,叹了口气。不久,宗琮和宗琼向皇后请安,皇后忧心忡忡地向宗琮叮嘱道:“你的庶母怕是要难过了,你身为长兄,一定要多多照顾你的三弟。”宗琮点点头,而一旁的宗琼问道:“那么贵人该怎么办呢?”皇后严厉呵斥:“这不是皇子该理会的事情!”双生子连忙请礼告退。

 

宗泽年幼时动辄嚎哭,又受到广阳宫上下娇惯,没有皇家子应有的大气。我不喜欢这个孩子,去广阳宫看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而皇后总是对他赐下诸多赏赐。我一面整治朝堂,一面严格约束后妃与家族见面的次数,改革服装,约束仪制,让皇后规范后妃的定例。

大皇子宗琮经常去广阳宫,宗泽年幼时,见到大兄,总会兴奋地扑到他的怀里。宗琮一贯喜欢弟弟妹妹与他的亲近,因此与宗泽感情深厚,比之一母同胞的宗琼也不差。当时宫中规范仪制,一宫饭食和银钱皆有严格的定例。有广阳宫宫人不适应变化,心下浮躁,又考虑主殿娘子为皇上所不喜,担忧自己前途和生活,对宗泽开始懈怠起来,而锦贵人正忙于与内务府周旋,无暇他顾。一日,宗琮前往广阳宫拜访庶母,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宫内传来婴儿的啼哭。进入室内,宗琮发现宗泽赤足站立,哭闹不止,高位的宫人神色冷漠,受驱使的小宫女手忙脚乱,不敢上前。宗琮愤怒不已,走上前去亲自抱起宗泽,斥责怠慢的宫人。有宫人试图狡辩:“三皇子爱哭闹本就是常事,倘若动辄哭闹便紧张,不正是娇惯他吗?大殿下固然心疼幼弟,可三皇子本就因为好哭而为陛下所不喜,再纵容下去……殿下又何必发作我们这些卑微的宫人呢?”宗琮对此嗤之以鼻:“貔貅好哭鼻子不假,这世上却没有一个幼儿会无缘无故地哭闹。不能说话的婴儿,渴了饿了,便会以哭闹示会,而照看者的工作便是知会此意,停止哭闹,这岂是‘纵容’二字可污蔑的?你们不尽忠职守,不反省自己的原因,不为主殿娘子分忧,反而埋怨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怕是宫内上下都耻与你们为伍!”宗琮说完,侍奉他的宫人都顺势后退了一步。而宗泽也从他怀里挣脱,爬到怠慢的宫人面前,扯下衣袖,金银财物立刻散落到地上,而宗泽看着这黄白之物,终于喜笑颜开。在场众人当下明了事情的缘由,待锦贵人回来,她大发雷霆,即刻将之交送至内务府处置,而宗琮也将今日之事禀明皇后,皇后也向贵人赐下诸多奖赏示以对宗泽的安抚。

宗琮向皇后感叹:“寒生虽仁慈,却善察人心,仁而下士得到众人的爱戴与认可。大妹妹雀娘更是尚在襁褓时就懂得向捉弄她的我反击。我的弟弟和妹妹因为自幼便有过人的品德和天赋,我更是出身尊贵,自幼宫内上下无有不应,我们都不会轻易遭人欺辱,却忘了这并非寻常。”皇后笑了笑,回答说:“你能想到这里,就证明你有所成长,如此你便可肩负起长兄的责任了。”宗琮请教:“还请母后教我。”皇后却拒绝了,她说:“难道宗泽是我的手足吗?这不是身为皇后和母亲应该告诉你的事情。”于是宗琮开始自己思考这个问题。

 

许如诗心直口快,她对宫中看不惯的现象总会直白地在皇后面前禀报,因此后妃们都不愿与她交心。她身为广阳宫的主殿娘子治宫极严,更是细细写下宫规细则让宫人背诵,即便杂役门仆也熟知各项规矩。有宫人触犯广阳宫规,当即受到处罚,没有留情的余地。承煦九年十二月,雪势浩大,京城中有不少民众的家被压垮,宫中许多妃嫔因此患上伤寒,太医院忙碌不堪。不少低等宫人患伤寒而久久不能痊愈,时值许多主殿娘子生病,有心善的同僚便试图偷取娘子们的药渣回下人住所复煎。各宫主殿娘子听说这种事,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心善的娘子还会亲自从私库中拨拢银钱接济底层的宫人,甚至有胆大的妃子公然违背宫规向太医院索取药材。凡事有例外,内务府和皇后也不追究妃嫔们的违规之举。广阳宫发现这件事后,锦贵人感慨盗窃者的心善,却并不免除对盗窃者的惩罚。她一面命人给低等宫人的居所送热汤,一面又命人将盗窃者拉到雪地上跪下反省两个时辰。有宫人替他求情,锦贵人只说:“陛下的后妃们难道就缺乏善心吗?可这人宁可偷鸡摸狗借我之手慨他人之康,也不愿亲自开口向我求助。如此不信主人的奴仆,为什么不该惩罚?”那位宫人没有完整的冬衣,很快感染上伤寒。锦贵人又将药渣赐予他后,他很快康复起来。经此一事,广阳宫的宫人们都对锦贵人十分畏惧。后来,锦贵人遭受陷害,许如诗被贬为庶人,入掖庭,而与她朝夕相处的宫人们对她没有多少回护。在皇后查明真相前,许如诗因受不得污蔑,主动自尽而亡。

我愧疚不已,将许如诗追封为锦妃。宗泽失去母妃后,在许如诗灵前嚎哭,几欲昏厥。已成为皇太子的宗琮非常担心,推脱繁重的学业,为了照看他一步不离。我的妻子向我提出收养宗泽,却遭到我的拒绝。我试图为他选取宫中无子的妃嫔抚养,不少妃嫔因此在我面前示好。当时言贵嫔育有一女,又收养一女,她不计前嫌,亲自找到宗泽,提出自己想收养他。宗泽虽为她诚恳的言辞打动,但依旧拒绝了她的好意,也拒绝了其他妃嫔的抚养。他坚持己见,最终我允许他依旧居住在广阳宫,并托广阳宫瑞桃殿的云嫔照看一二。云嫔未入宫前是许如诗的挚友,即便拥有可担任主殿娘子的品级亦不愿离开挚友身边。她一生无子,将宗泽视如己出,宗泽成年后,向我请求将她以养母的身份接到王府奉养。

 

宗泽年少时因母妃去世,宫中生活难以得到外家的帮扶,即便有太子和皇后的补贴,亦常感囊中羞涩。他擅长绘画,曾公然将画作在宫中贩售。他不喜欢当时贵族们追捧的文玩古玉,而喜欢实际的黄白之物,所以又被大公主荣嘉引以为俗人,公开声明不欲和他有所交集。宗泽不以为意,每每都对长姐礼遇有加。

有底层境况不好的宫人将买卖他的画作当作对他的讨好,让三皇子给自己换宫职,而宗泽无有不允。皇后发现这件事后,让宗琮去和宗泽交流。宗琮对弟弟的所作所为痛心疾首,他问:“难道你想以后在朝堂上卖官鬻爵吗?”宗泽感到惊讶:“大兄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宗琮又说:“你在宫中贩卖画作,打算讨好你的宫人通过买入画作向你献殷勤,这与卖官鬻爵有什么区别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越是上位者越是需要谨慎行事,倘若因为个人的喜爱而践踏应该遵守的规矩,为一时蝇头小利,引得下面的人纷纷效仿,败坏宫中风气,后患无穷。这不是皇子该做的事。”宗泽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反问:“那么敢问大兄,为什么会出现卖官鬻爵的现象呢?”宗琮说:“是因为有奸佞的小人?”宗泽回答:“小人本就无处不在。”宗琮想了想,又说:“是因为没有严厉的监管。”宗泽摇摇头:“监管本就会百密一疏,何况卖官鬻爵的人本就凌驾于律法之上。”宗琮认输了:“我不知道。”宗泽说:“大兄的回答没有什么错误,却没有指出根本。我曾看史书,发现东汉时十常侍依仗君王的宠爱为非作歹,他们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后世士人们无不批判他们,把他们当作宦官弄权的佐证,我却觉得惋惜。宦官之中难道就没有对国计民生有利的人吗?制纸的蔡伦,十常侍所生的年代也有举荐士子的曹腾,汉时有孝廉,今朝有科举,甚至父皇如今为了选贤举能鼓励当地父母官多多推荐工匠之才,可宦官却受限于阉宦之身,直属于君王,而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展现自己,那么只能选择非正常的手段,将身家性命系于对主人的讨好之上,一边媚上欺下,一边权力寻租。母后管理宫务自然用心良苦,但是自从父皇登基,我们入宫以来,内务府贪腐问题始终络绎不绝。母后和内务府联合颁布严格的宫规,但是从内务府发配的宫人们,他们身家性命依旧系于一宫之主的喜好上,底层的宫人通过媚上获得地位,转过来为了避免后继者的晋升而欺下,求到我这里的宫人无不生活艰难,却仍愿意用银两向我寻求改变的机会,只因主子的心是不可捉摸的,而金银可以。这何尝不是一种公平呢?”他又带宗琮看他给求情着记录的画像,上面没有完整的人物形象,或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或是遍布血痂的脊背,或是瘸了的一只腿等,都是拿出宫中积攒半生积蓄卖画行贿的宫人。宗琮大震,正准备将画作拿走,又被宗泽挟以千金购买,而宗琮只能哭笑不得地与之讨价还价,用上好的羊脂玉佩作抵押拿走了画。

是夜,大皇子宗琮将二人的交谈告知皇后,并将宗泽的画呈上。皇后思索良久,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宗琮摇摇头:“这不是儿子应该涉足的领地,儿子不会对母后管理之事置喙。”又说:“但是后妃有后妃的职责,皇子亦有皇子的任务,正如母后掌管一宫之务,而父皇则主持朝堂,我身为皇太子,身为长兄,也有应该做的事儿,这正是我与三弟交流得到的收获。”皇后笑着点点头:“那就大胆去做吧。”我听说宗泽在宫中卖画的事情,正准备将之惩处,而宗琮却站到他面前,亲自为他辩护。宗琮说:“三皇弟虽爱金银,却并非不知礼义。他因为能力和眼界有限,看不到除去以金银作准外,对宫中可怜人的救赎之道,将金银视作践行礼义之途,却不可等同于贪财无义之人。”于是他又奉上画作,细细向我阐述其中的经历。我派人去调查底层宫人的生活状况,果真不差,于是收回了对宗泽施行惩戒的想法。

事后,我有些担忧,我对妻子说:“虽说事出有因,貔貅也没有什么恶意,可采取错误的手段,琮儿仍这般维护他,很难说不是对他的纵容。”皇后向我解释:“人们常说,子不教父之过。可若家中儿女众多,父母事务繁忙,有时又何尝不是‘子不教兄之过’呢?琮儿维护泽儿,不仅是对泽儿的爱护,也是对自己身为长兄的反省。他提出愿代其受罚,只是陛下终究爱重琮儿,怜惜他身为长兄的担当和责任,不忍处置下去罢了。这不是琮儿为弟弟开脱的借口,只是陛下您爱护琮儿的心意与琮儿维护泽儿的心意是一样的罢了。”我听了恍然大悟,看着爱妻感叹:“我若没了你可怎么办呢?怕要成为疑心的帝皇。”妻子哈哈大笑:“正是因为陛下值得信赖,我才能随时诉说自己的看法!” 半晌,妻子向我讲述自己改革宫廷内务的想法,我对她的主张予以支持。不久,宫人们每月的俸禄不再发放到各宫后再由各主殿娘子发下去,而是宫人们亲自到内务府当众领取。同时设立年月考评的制度,综合侍奉的主子和内务府的月评表现,实行等级晋升和薪水的涨罚,而内务府每年需要当面向帝后和各妃嫔进行公开汇报,当面对峙。宫中风气很快为之一清,内务贪腐的问题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而宫人们生活和工作态度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宗泽自幼随性,对他人请求无有不应,问及意见,言必称“好好好”。有小宫女通过向宗泽身边的大宫女行贿到他身边服侍,问及饭食冷热,茶汤甘苦,笔墨粗细等等,宗泽皆答“甚好,甚好”,煞是随意。有宫人多次撒谎,以家中有难的名义向宗泽求取钱财,宗泽无有不应。后来有看不过去的宫人向宗泽禀明实情,宗泽听后反而喜笑颜开“原来并无家破人亡的事儿,甚好,甚好”。 从此宗泽又被叫作“三好”皇子,好说话,好伺候,好怠慢。宗琮见此,不由得提醒他皇子不可不讲究,总担心他被跋扈的宫人欺负了去,每每看见宗泽,都借长兄的名义,对他身边的宫人进行敲打。而宗泽只哈哈大笑“甚好甚好”,让宗琮无话可说。皇后听说这件事后,想到自己的小儿子,对宗泽也多加怜惜。她以母亲的身份将宗泽召到坤宁宫,对宗泽进行提醒。宗泽连连点头称“好”,皇后有些不满。很快,宗泽笑着说:“我很清楚大兄和母后对我的担心,但正因得你们二位的爱护,我才会如此放心呀!”皇后听了只得将叮嘱再说了一遍。妻子对我说:“貔貅心性纯正,我害怕他轻信他人,更害怕自己辜负了他的信任。”我对妻子表示肯定:“皇宫上下,居中持重,说到宫务管理,谁能做得比你更好呢?”妻子听了,笑着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在料理宫务上更加细心了。

锦妃在世时,身为宗琮的庶母,经常与宗琮讨论问题。宗琮与许如诗有所争执,常常将广阳宫的茶盏打翻,书页飞舞,水果散落地上。二人总会坚持己见,而卑微的宫人总不敢上前劝阻。宗泽每次上前亲自拾取摔落的茶盏,合上书页,捡起水果,挽着二人的手臂,身体微微前倾,细细了解二人的想法,不论面对哪一方都说“甚好甚好”。他一边说,一边折中双方的想法。众人都说“三皇子无甚主见,如泥瓦匠掘土和泥,掺水调和罢了”。二皇子宗琼很是疑惑,巧妙提问道:“你总说‘甚好甚好’,那么究竟哪方是好,哪方要更好呢?”宗泽闻弦知雅意,他说:“真理的探讨岂是一时就能明了的?孔圣曾说‘朝闻道,夕时可矣’。伏羲氏人首蛇身,教渔民狩猎,创造八卦,亦不过得窥天道的一角。圣人纵一生传道,亦不曾在有生之年看到大道施行。碌碌无为的人,所思所虑不过早晚的饭食,而得享长寿,去世前喃喃自得,不过家长里短的交待,索然无味,嚼尽了,生命之火也要熄灭了。可见对真理的探讨从来不是一时之事,对道理的求证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不像伏羲氏那般得天道钟爱,更不似圣人有过人的才能,母妃和大兄所论的道理对我而言过于艰深,作为只虑早晚饭食的俗人,只能道一句‘甚好甚好’罢了。”宗琼听了后哈哈大笑,他说:“貔貅这样,甚好甚好。”宗泽也笑着回道:“二兄与我,甚好甚好!”

 

皇太子宗琮自幼便懂孝悌,爱护手足。我子女众多,难免看顾不周,而宗琮总会定期在我面前提起每一个弟弟妹妹的情况,我因此对不喜欢的皇子公主也有所了解。不久,他联合尚书房的教书先生,对皇子公主设立一套合适的考评的标准,通过我和皇后及各宫妃嫔的认可后,对才德兼备的皇子公主进行发放奖励,对违反章程的人进行处罚,而太子每每以身作则。我回忆道,那个顽皮的孩子便是从这一刻开始正式成为一名合格的储君。每每我对宗琮指派任务,若弟妹中有更合适的人选,宗琮都会向我举荐。宗泽年少时便常获得尚书房的奖励,他也因此得到太子的重视。

刚成年时,他在太子的支持下隐姓埋名,游历各地,以卖画支撑自己的日常生活,由此在各地留下了属于他的传说。他将各地的风土人情都画入其中,三年后回宫,太子亲自走下台阶迎接他。宗泽献上此画,同时仍不忘寻求千金的赏赐,引得太子哈哈大笑:“我儿时赠你的羊脂玉可还在?”宗泽拿出玉交还到太子手里,笑着说:“大兄押在我那儿的玉至今未赎回。”。第二天,太子在朝堂上献上这周游各地的画册,我由此在足不出户了解到各地的民生状况,我对太子说:“这画价值千金。”太子感叹:“皇弟不顾辛苦游历各地,甚至只身涉入险境,此等以身践行实事求是之理,明人耳目之意,岂是千金可报还的呢?”民间听闻三皇子的秩事,兴起寻求三皇子画作的风潮,一时有价无市,亦为“千金画”,让宗泽哭笑不得。

后宗泽获封诚王,掌管外务,他在外交上圆而有方,面对两国争议总是在了解的基础上进行商议。他处事周正,主张和而不同,求同存异,外交使者因感到自己受到尊重,而对我国的威仪愈加信服。有寿国皇太子敬重宗泽的人品,登基后,他主张将自己的妹妹,寿国淑贵妃的女儿嫁给他,以示两国友好。这便是今天的诚王妃。

 

我看着今天的宗泽,想到当初资质平平,好哭爱闹,喜爱金银,唯独画作还可一看的貔貅,成长为可当一面的男子汉,受到海内外的尊重,足以告慰锦妃的在天之灵吧。已逝锦妃许如诗作为将门虎女,心气高,自幼便对宗泽寄予厚望。从宗泽能开口说话便以经义启蒙,宗泽刚学会走路则打算让他习武。宗泽对母妃的要求无有不应,但往往收效甚微,让许如诗对此愈加勉强严厉,而宗泽无有不从。还是大皇子的宗琮作为宗泽的大兄,受许如诗教授射骑,对她的严厉心有戚戚。他怜惜为庶母蹂躏的三弟,对此多有回护。他发现宗泽喜爱书画,便将自己的画画老师介绍给他,又暗中帮忙打掩护,多次帮宗泽逃过武艺课。当时还是锦贵人的许如诗对此十分苦恼,当面对大皇子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幼儿无知,父母却不得不为他早做打算。如果全凭喜好行事,君子之艺多有不通,娇惯的人长大后不外乎成为纨绔子弟,走街逗狗,无甚出息。我不想貔貅成为这样的人,还请大皇子不要插手。”宗琮反驳:“自古以来皇子的才艺都不求精通,只求熟练即可。贵人的心意我很清楚,但是贵人却远没有只让三弟通晓的意思。人的天赋生来不同,上上之资向来难得,中人之资普遍。即便资质极高,如大妹妹般善琴,亦不过精通一二才艺罢了。贵人要求面面俱到,不过为难。我担心不擅长拒绝的弟弟因为不想糟蹋母妃的好意而默默忍受,就让我这个大兄来作恶人吧。”说罢,锦贵人大惊,转头询问宗泽,宗泽仍称“好”。被锦贵人问急了,宗泽看着母妃和宗琮,摊开手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了母妃,我愿意尽全力达成期望。为了大兄,我也愿意认真跟随老师学习。”锦贵人不满:“那你的想法呢?”宗泽摇摇头:“母妃和大兄的安排都出自好意,我实在不知道哪方更好,又不愿辜负,只得甚好甚好。”锦贵人气得直跺脚,用手指着宗泽说“难堪大任”后离去。宗泽没有失落,后来多番努力后发现实在无法达到锦贵人的要求,便自请谢罪,转投大皇子的老师座下了。而锦贵人不知所言,只得放任自流。

我听说此事,曾向妻子表达不满:“她何苦勉强貔貅做不喜欢的事儿呢?甚至将自己的孩子置于这样两难的境地里置气。世上平凡无极的人何其多,难道我身为父亲还能看不起自己的儿子?”妻子反驳道:“陛下于治国一道上日益精进,却对人心体察不足。难道贵人心中便乐意吗?倘若琮儿平庸无能,陛下只怕已经急了,只因琮儿是陛下爱重的孩子,自是希望他有所成就。泽儿是贵人唯一的孩子,却不是陛下唯一的孩子,所以陛下和我能够体谅泽儿的平平无奇,而贵人则不能。我们不能因此否定贵人的心意。”我听了妻子的话,又追问:“那么,琮儿岂不是做错了?”妻子又摇摇头:“这又是不同的,常言道‘父慈子孝’,父亲爱护自己的孩子,孩子孝敬自己的父亲,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道理。可如今陛下国事繁忙,我虽为嫡母,但皇子公主们仍和自己的母妃同住,所以他们不能不受庶母的影响,而后妃们不免有思虑不周的时候。琮儿身为长兄,不仅以兄长的身份爱护弟妹,还代替陛下向您无法及时关照的孩子施以关爱。这才是琮儿反驳庶母的原因。”

妻子说完,我不由得反省自己对孩子们的关心不足,试图增加我与儿女相处的时间,仍力有不逮。我将《芳草堂记》的插画委托给善画的宗泽,不久宗泽向我呈上了自年幼时起就珍藏的画作,有皇子公主和太子在御花园嬉闹时的场景,有太子和已逝锦妃针锋相对的模样,也有宗泽陪伴在瞌睡的宗琮旁边作画的景象……让我不禁热泪盈眶,潸然泪下。而宗泽向我坦言若插图可采用原图最佳,他却已决定重新临摹绘画,只因这些画作千金不换,恳请我的原谅。我无从谈原谅,对比宗泽儿时和如今的模样,想到这些年来孩子们都成长为优秀的人,不能不说是太子宗琮的劳苦功高。星辰自然有不输于月亮的闪光,而旁人却看不到星辰对月的拱卫和拥护,今天太子受到弟弟妹妹的爱护和拥戴,不只是我的孩子们懂礼尊礼的缘故,更是他们感念太子对他们的扶持,报还的义举。世人对宗泽作画,贩售千金的秩事的颇有微词,有酸腐的人说“千金之子岂作千金画”,今我不由得坦然,岂是千金画?而是无价宝!


作者有话说:

(1)与上篇大公主荣嘉奇人秩事相比,三皇子宗泽真的很普通,虽然擅长画画,但也没有像大公主荣嘉那样有成为宗师的潜质。千金画的故事就是讲述这样一位平庸,有点特长,但身世坎坷,有点微微爱财,颇有路人特质的皇子。

(2)如果你们仔细看就会发现,在文中,“我”这位君主和自己的三儿子宗泽之间的互动是非常有限的,甚至接近于无。在前面三篇文中都会出现“我”和皇后讨论某个子女的情况,荣嘉更是得到我的亲自召见,对她的奇异予以容忍。而在本文里,更多的是身为长兄的宗琮和宗泽之间的互动,还有皇后与宗琮对宗泽事情的讨论。可以想见宗泽不受皇父的宠爱,但是很幸运的是他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大哥,而皇后也很优秀,她察觉到“我”没有办法公平宠爱孩子们,但必然会使孩子们因为受宠程度不同而心生嫌隙,她通过引导宗琮代我履行关爱我忽视的孩子的职责,让宗琮肩负起哥哥庇佑弟弟妹妹的责任,一如皇后也有在君主面前庇佑后妃的职责一样。

(3)皇后对许如诗和宗泽是有愧的,因为自己并没有履行好庇佑许如诗的职责,甚至许如诗的困境和自己和宗琮拥有一定关系,所以她会选择让宗琮庇护许如诗的孩子——宗泽。宗泽很清楚这一点,却对于他们的好意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对宫人贿赂的纵容,也是感念他自己的境遇。整个宫里上到皇子公主,下到普通宫人,所有人的处境无不牵系于掌权人的宠爱手中,可是个体的宠爱是浮动的,人心莫测,甚至不如实际的金银来的准确。倘若一个人的个人前途只能依靠某个人的宠爱来改变,那么迟早为了晋升,这人都会采用非正常的手段。宗琮也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作为长兄弥补了“我”没有做好的地方,他行使自己身为储君的权利和我对他的爱重,将由宠爱颁布的奖赏(资源)用明确的奖惩章程确定下来,同时也在“我”面前为其他弟弟妹妹争取机会。

(4)因为这些,以宗泽作其中的代表,这些皇子公主对于皇太子的感激几乎也是可预见的。宗泽和宗琼、荣嘉不同,没有什么践行大道的理想,却身为千金之子,以身涉险,游历山水,绘编画作,相当于是作太子的眼睛,替太子进行微服私访。宗泽和他的母亲许如诗一样,许如诗是认为眼前的生活是比风骨理想等更重要的东西,宗泽显然继承了许如诗这一点。不过前者自恃身份,而宗泽因为生活变故,不计较身份,为了让自己过得舒服,毫不顾忌地在宫里公然卖画也是没多少羞耻心的(虽然他也的确有些自己的想法)。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样一个注重维持眼前生活的家伙居然能够辛辛苦苦地走遍各地,可以说对他哥绝对是真爱啦。

(5)千金画的含义有两个,一、实事求是的考察、求证,实地调研获取的资料价值千金,也关系到普通人的命运。宗琮因为许如诗的事情很看重这一点,我也对许如诗有愧疚。二是绘画者的心意千金不换,不论是因为感念自己处境而同情宫人作画,还是在太子支持下放弃安逸的生活游历各地,宗泽这家伙看似会将作画当作挣钱手段,小时候宗琮想拿走花还不忘趁机敲一笔,看似是个小财迷,其实那玉就一直戴在他身上没有变卖过,明明这人都不喜欢美玉这种不能直接使用的事物。

(6)吐槽小剧场:

作者:没想到三皇子貔貅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哭包会成为一名外交官,请问你有什么感想?

宗泽:如果你自幼就处在妈妈和大哥随时随地的争执中,而永远受灾的都是夹在其中的我,还要被人说我爱和稀泥。废话,这俩人针尖对麦芒,我要不打小儿学会圆场,等他俩齐刷刷眼睛看过来,你问我是支持我妈呢?还是支持我哥呢?当然是都要资瓷啦!那你说我是我的国家的利益呢?还是支持外国的合理的诉求呢?当然也是全都要啦。

作者:取外国公主当媳妇儿是啥感觉呀?

宗泽:相信我,处理老妈和媳妇儿落水先救谁的问题,远远没有处理麻麻和哥哥落水先救谁的问题难,再说对我有养母之实的云嫔性格挺好的,婆媳问题算什么,更别说我家老婆是贵妃之女,自幼受到良好的教养,根本想不到别人。

作者:说起来,游历各地是啥感觉呀?

宗泽:别跟我提这茬,我太难了,当年我哥跟我说好的出去让我游山玩水,结果他自己都没啥钱(可调用的银钱不多),资助不多,害我一路上还得自己卖画维持日常生活。后边拿到我的画卷吧,就连给我的千金报酬,都是从我父皇那儿顺来的借花献佛。后边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又跟我说,大哥帮你向老爹求取了一个每日吃饭喝茶说话的轻松差事,结果是让我饭桌上跟对面外国使者勾心斗角,万一碰上点什么时候,我还得作为皇室的外务代表出来作发言人。啊,的确是每日吃饭喝茶说话的轻松差事呀,搞得年纪轻轻就胃疼。当年说的好听给我介绍画画老师,结果给我介绍完以后他就公然在课上睡大觉了,原来是自从大姐和他那事儿后,他所有才艺老师都把他盯得紧紧的,不让他偷懒。合着找我来分散绘画老师的注意力呢,还美名其曰他家画画老师后继有人了,气死的人我怎么努力画都比不上这个天赋异禀的家伙随便露两手.......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父皇会让大姐和大哥一起拜师学琴,因为只有大姐在琴技上的天赋才能让严厉的老师逮着相对不出色的大哥使劲儿折腾呀。结果这天杀就这么把这里边的窍门学会了,于是这事儿就故技重施到我身上去了呗。真是从小到大都是大哥的嘴,骗人的鬼呀!!!

作者:呃......怎么跟我想象的兄友弟恭的画风不太一样,没准你也是心甘情愿被骗的吧。咳咳,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咱们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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